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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,憎惡著那位,愛著我的「那位」。
  即使再努力,我們都依然無法擁抱所愛。
  到底是哪裡出錯?
  時代、地點,還是人與人之間?
  忘記被雙手去包容自己的溫暖與安心吧。
  只要將所有愛遺忘,我才能夠——



  出生時的事,其實我已經不太記得了。
  唯獨至今依然還記得「媽媽」……
  她毛刺刺的手,強而有力,又溫柔至極。我很想、很想一直睡在她的懷內,於森林的寧靜中相依而活。
  吃與被吃,活在單純的循環中。
  然,只要活在這個時代,根本就是遙不可及的夢。

 

  看不懂?
  啊啊,我不是人類,而是熊。
  什麼?
  我現在如何看都是一名人類的女孩?
  ……這個我也不太懂。

 

  在我出生之初,踏入這世界並非在翠綠的草地,亦非在軟柔的泥土,而是灰色且冰冷的地板,及用來關起我們的鐵籠。
  即使剛誕生的我未能看見,但還能感受到那份冰寒。不過錐心之凍沒有維持多久,體溫的暖意就包圍我。
  我像聽到媽媽的聲音,近似悲鳴又似呼喚。始終我們能發出的聲音有限,根本沒有什麼語言,最真實的感情就在眼前。
  我想要叫喚她,想要靠近她……但都做不到。
  在擁抱後的下一秒,她就舉起那溫柔的手……將我殺死。來不及感受痛楚,也未知道到底發生什麼事,我就死去了。

 

  恨?
  怎可能。
  媽媽只是不願我受苦……

 

  因為不同,所以被迫害。
  因為不同,所以被虐待。
  因為不同,所以……所以……人類可以隨意決定我們的生死,將我們的居所破壞,將罪行加諸於我們身上。
  在半空中注視媽媽,震耳欲聾地吼叫。我很想回到她的身邊,擁抱、依偎在她的身旁,但我沒法子辦到。
  我死了,肉體已經完全死掉。
  眼下媽媽希望解脫,卻一樣是做不到。
  因為人類來了。
  人類用粗暴的方法,把媽媽關在連轉身也不能的籠中,然後將「我」的屍體拖走。
  在哀慟的氣氛下,我以為自己會慢慢隨空氣消失。
  沒料到竟然發生了奇異的事——我進入這細小的人類體內,成為了「她」。本來不易表達的感情,一下子爆發出來。
  心房倏然揪緊,我覺得難以呼吸。不懂得平衡,一下子就倒坐在地上。以爬行的狀態,一面哭泣一面吼叫。
  那時我依然什麼也不懂。
  難過是什麼?
  憎惡是什麼?
  幸福又是什麼?
  沒頭沒腦,思考不能,我只會一直地放聲大哭。
  沒多久,我的哭號就引起別個注意。某人急忙地跑進房間,張開手臂將我抱起。像媽媽那般……多麼多麼的溫柔呢……
  不過,當對方替我抹去淹沒眼眶的淚水,那一刻我才發現擁抱自己的是誰。
  他是——
  「爸爸」,同時也是虐待媽媽的兇手。

 

  寄宿在這女孩體內,已有一段很長的時間,我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。
  即使思想融合這身體主人的「知識」,可是我還時常覺得很不自在,完全沒法子習慣現在的生活,亦不想習慣!
  細小的手握成拳,雪白的手背上冒出青筋。
  記得我曾被迫拉到大街上,四周都滿是人類。灰色的空氣很污濁,每吸一口氣都覺得要窒息。
  「兇手」對我露出微笑,說很久沒有一起外出,想帶我吃好東西云云。
  然,我只覺得很可怕。
  人類穿起不同生物的毛皮,那些不是披著屍體嗎?看來在吃著不同的美點,但放入嘴中已不知是何物。
  傲翔於天上的鳥兒,找不到停留的樹枝。大地看不見泥土與野草,剩下沒有生命的灰白。
  獨存於此的人類,以譏笑別個為樂趣,以欺壓弱小為優越。沒有張開手臂的擁抱,只各自盯著手中那小小的螢幕。
  正當我東張西望之際,我見到某片玻璃後面,有一個個小小的盒子,內容物是何我不太清楚,只知道是以我們的痛苦製成的物品。
  我甩開了「兇手」的手,直接對住玻璃敲打尖叫。
  很恐怖!
  可惜沒幾秒,兇手就將我整個抱起,不停柔聲地說著安撫的話,進而撫摸我的頭。
  我討厭!討厭這雙手!
  別開臉想要回避他,可惜……
  他沒有生氣,也沒有使用暴力,只是一直緊抱著我,直至我不再哭鬧。
  期後,兇手總帶我到城市中,去見一個不停對我說話的白衣人類……其他人告訴我,那人是心理醫生。
  然而他們不明白這是沒用的,這身體的靈魂已不知所蹤。

 

  我不懂這份感情何在……
  無法回應,亦無法去接受。
  這男人是兇手,傷害大家的人類!
  當每到晚上聽見痛苦的吼叫,我就更覺自己不能原諒他。
  只是,我能夠做到又有什麼呢?

 

  日子過得有點平淡,一直就是吃、睡、散步的過日子。我有想過跑去把媽媽救出來,可是每次在我找路時,就被其他人帶回名為「家」的牢籠中。
  獨自坐在房間的窗前,我依然不習慣穿起衣服。不過人類的毛髮未能夠保暖,我便勉強用毛巾包裹全身。
  天空沒有月亮,也沒有星星。
  我抱住熊形的玩偶,懷念媽媽的溫暖。現在唯有作夢時,我才能見到她,總覺得很寂寞。
  沒有同類,這裡只有我。
  不過與其要我和人類相處,倒不如就這麼好了。
  我張開雙手,細小又沒有利爪,無力也無能。要如何才能夠救出媽媽呢?

 

  咔!

 

  「素雅。」
  隨門扇被打開,那個男人的聲音就從背後響起。我的身子一僵即時縮起,可惜還是逃不過對方的掌握。
  隔著薄布,一隻起繭的手正撫摸我的頭頂。我趴下身體爬開,然後扭轉身瞪住站在背後的男人。
  青絲中夾雜白髮,他的眼角還有不少皺紋,微勾的嘴角包含絲絲無奈。然而我才不會受騙!
  這個惡魔!
  為了私欲,為了那些名叫「錢」的紙張,強行抽取媽媽的膽汁,叫她天天活在地獄之中。
  我們是犯了什麼錯嗎?
  本來生活的森林被剷平,翠綠化成灰黑,共存的各種生命均死去了!
  然而,這男人不顧我的仇視,將我擁入懷中。儘管我奮力地掙扎,不停地尖叫,可惜礙於力量上的差距,我根本無從逃脫。
  「素雅,別怕。即使花多少錢,我一定、一定會治好你的。」
  一點一點的液體,從男人的眼眶滑下,落到我的肩背上。他在哭泣,好像媽媽與我離別時般,靜靜地哭了。
  我愣了愣地止下掙脫,悄悄地望向他的臉龐,沒有殘害我們的猙獰,只剩下無力的哀傷。
  可是……
  淚水的微溫,很快隨空氣的淒寒而變冷。風聲傳來低沈的悲鳴,彷彿要撕裂我的心房。
  在他略為分神之際,我用力將他推開,跑到角落瑟縮起來。
  兇手錯愕了半晌,再露出苦笑。他摸摸我的頭頂,說了幾句話後,就輕輕地把門關上。
  變回獨個兒的我,將窗簾拉下,房間的光度即時下降。在漆黑中尋得一絲安心,卻又為剛才聽到的哀號而害怕不已。
  為了生存,動物間的廝殺是很普通的事。
  那為何只有人類是不同?
  單純為不至死的原因,而令我們生不如死。單純為了品嚐不同的味道,等同魚兒四肢的鰭割去……
  人類,才是比任何事物還要可怕的存在。
  主宰一切的那位啊!
  為什麼要我停留在這裡呢?
  縱然現在能夠做到的有更多,知道的事也增加,但我的心還是一隻「熊」。比起如同得到一切的人類,我更渴望回到自然。

 

  分不出耳邊的響聲是悲嗚還是風聲,我不知覺間陷入半睡半醒的淺眠。
  矇矓中我感受到懷抱的暖流,而且還有鼻息貼近,吻在我的額角上。是媽媽嗎?我很想念你。所以,不要走,不要走……
  共聚相交的時間不長,短暫得猶如曇花一現。媽媽在哭,我想要擁住她,可惜任我如何伸出手,我們的距離也無法減少。
  是因為現在我是「人」嗎?
  我也不想啊!
  帶我一起走!
  胸口彷彿被什麼壓住,很難過。
  伴隨晨曦的光芒,媽媽消失了……吵鬧的人聲,引領我張開闔上的眼皮。此時,我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躺在床上。
  爬到窗戶前,我探頭眺望外面,難得地見到「兇手」和「幫兇」在外面,圍住不知什麼,神色看來頗凝重。
  發生什麼事?
  攀上窗台,我從窗櫺間鑽出去。也許他們太專注所包圍之物,亦沒料到我會突然出現,我很順利就走到某物的面前。
  「哇呀呀呀——」我尖叫。
  那是一個鐵籠……不,應該說鐵罩子比較正確,是為免籠中物逃走或自殘。裡面關住一隻已沒有氣息的熊,我知道那是媽媽!
  他們想對媽媽幹什麼啊!
  沒有細想,我就朝媽媽跑去。
  她的手被過度壓迫至變形,身體也瘦弱了很多。
  很痛很痛吧……
  將手從隙縫間伸進去,這一刻我很慶幸現在的身體是多麼細小。媽媽的毛不知是被水濡濕,或是流出血水,全身也濕漉漉的。
  起來、起來吧!
  把臉貼近骯髒的籠子,希望能更貼近媽媽,粗大的鐵枝卻將我倆分開。明明我們終於能夠見面,來到伸手能及的地方,可惜依舊無法相擁。
  一次也好,我想緊抱媽媽,將之叫醒。遺憾是自身的臂長太短,只能夠抱住她的手臂。
  曾是多麼溫暖的體溫,現在已消散無蹤,變得冷冰冰了……
  我撫摸著媽媽那毛茸茸的手,眼淚就忍不住落下。
  「素雅!別這麼樣,很骯髒的!」兇手朝我伸出手,並說出無法原諒的話。我紅了眼,朝他的手一咬。他痛得叫了一聲,並把我甩開到地上。
  幫兇們一湧而上,把我結實地按在地上,其剩的就看兇手的傷勢,還有把媽媽帶走。
  不要!
  我不要!
  「嗚呀!呀呀呀呀呀!」我發瘋般地不停叫喊,朝慢慢離開的媽媽伸盡手臂。如同在夢境中一樣,任我如何拚命,我們還是無法再一起。
  這世界是什麼地方出錯了嗎?
  「素雅放心,爸爸沒事。」那自以為是的男人,按住手上的傷,揚起笑容走近,將正漸漸消失的媽媽的身影擋住。
  我根本不想看到你啊啊啊!
  如此的想法,無法從口中吐出,我只能夠不停地大吼哭泣,除此就什麼也做不到了。
  人類和我們是不同的生物。
  但也同樣是活著的生命。
  我仍然難以理解,不為生存,仍把我們殺害的理由。

 

  最後是如何完結的?我不太記得,唯一知道是……我已不能再見到媽媽了。不過在此我亦想出一種報復的方法——將「自己」殺死。
  盯著不遠處的兇手,我在窗簾間窺看他的日常活動,再將之一一記下。突然他轉個身,正巧和我的視線對上,隨即他就揚起柔和的微笑,更對我揮揮手。
  被發現了!
  我嚇得即時縮身躲起來,深怕被他知道我的意圖。
  「素雅。」兇手不知何時跑入房間,喚著這身體主人的名字。我將筆記收在身後,再板起臉筆直地盯住他……手上那個形狀奇怪的東西。
  「來,你最喜歡吃的冰淇淋。」他蹲下身將之遞上,我沒有即時接住,只好奇地觀察。
  有點兒冷,而且形狀好像也慢慢改變。
  「忘記如何吃嗎?」他一面說,一面讓我拿穩冰淇淋。我靠近一點打算先嗅嗅,鼻尖卻碰上去,比想像中還要軟呢。
  一口咬下去,冷冷卻又甜甜的,很奇妙!
  用雙手緊握住冰淇淋,我再偷瞄了兇手一眼,就背對住他躲到角落慢慢吃,沒有留意他何時離開。
  我如同被飼養的寵物般,他不時帶著些特別的食物過來。或許出於本性,我總是被誘惑成功。
  不過,我可沒有忘記媽媽的事!

 

  等了不知多久,兇手某日又向我堆出笑容,比平時看來更開心。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呢?
  皺起眉頭,我不解地盯住他。然而見到我這樣子,他的笑容還是不減,如常溫柔地摸摸我的頭。
  「今天是你的生日,爸爸帶你去玩玩吧。」
  語畢,平常照顧我的老婆婆就走入來,替我穿上衣服及梳理頭髮。雖然很不自在,但我還是忍下來。
  外出嗎?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……
  只要這個肉身死去,我應該也能到媽媽所在之處,得到永遠的安息吧?
  不停想著這些有的沒的,我已經被穿上厚重的衣物,還戴著毛織帽,真的很重啊!
  我如同機械人般走了幾步,半跌半撞地走到兇手面前。為了平衡我抱住他的腳,以求站穩。
  ……其實我比較想爬行,但這傢伙一定不許我這般外出。
  「我們走吧!」他笑著拉起我的手,走出這個名為家的牢籠。
  踏出門口的一剎那,我回個頭注視遠方的「地獄」,再仰頭看了兇手一眼,他正對我露出慈祥的笑容。
  胸口很痛。
  這到底為何呢?

 

  這次兇手沒有帶我到市區去,我倆反而來到郊外。我的眼睛即時亮起來,懷念的情感即時溢出。
  雖然我誕生之初,根本沒來過這麼大片的草地,可是彷彿是遺傳基因的烙印,覺得這裡才是我的家。
  沒有灰白的建築物,沒有往還不絕的汽車,沒有數之不盡的人類。
  可惜附近的山頭被開發,被挖去了大半後,就因不明的事停工、荒廢。光禿禿的泥土沒有樹木,看來滿寂寞呢。
  還好,這裡總算有片清幽的小樹林。
  花朵靜靜地綻放,蝴蝶、蜜蜂舞動其中。鳥兒在枝頭聊天,不必任何樂章就如歌曲般叫人心醉。
  開心地到處奔走,我宛如變回熊,得到想要的自由。
  啊,有小溪!肥美的魚兒在游來游去,來抓尾魚!我努力地試了幾次,可是手掌就是太小,根本就抓不到嘛!
  「素雅,快下雨了!先回來吧!」兇手在遠方叫喚,我瞄了他一眼就繼續盯著水中魚。
  晴朗的天色不知何時變暗,更下起大雨來。我跑到旁邊的樹蔭下,甩甩身,卻無法把水甩出。
  一塊大毛巾突然披到肩上……哼,是殺害媽媽的那個人。我轉個身背對住他,用手背拭擦臉上的水珠。
  兇手沒有說什麼,靜靜地用毛巾替我抹乾濕淋淋的頭髮。
  明明和平時沒兩樣,何故心被不安的感覺纏繞?
  有……有奇怪的聲音……
  危險!
  扭轉身拉住兇手走,他不明所以地望向我,但仍順著我一起走。不過我的腿太短,衣服又很重,根本走不了多少步。
  此時,兇手將我整個抱起,開始大步大步地跑。他沒有問原因,只是朝我剛奔走的方向走。
  不消半晌,泥石就一湧而下,剛才的美麗瞬間就消失。
  「幸、幸好……」兇手氣喘如牛,對我笑了一笑,雨傘不知在何時已丟棄。他將我放下脫去自己的外套,想以此充當遮擋雨水的用具。
  我沒有理他,逕自走回頭路。沙石和泥濘夾雜無數人類製造的廢物,那些過多少年都無法自然分解之物……
  殺害這片大地的,不也是人類嗎?
  然,剛才我帶著這個兇手逃走?
  為什麼?為什麼?為什麼……

 

  躂!

 

  咦?
  「素雅!」
  語音剛落,一股強勁的推力就撞上我。眼前一黑,整個人就飛撞到遠處。
  痛死了!
  我揉揉痛處,再張望周遭,就發現兇手趴倒在剛才的位置,下半身被大量沙石淹沒。
  是他,救了我?
  顫抖著腳步,開闔的雙唇,依然吐不出話,我舉起了腳步。繼續滾落的沙石阻擋在前,我回復四肢著地的狀態,攀越沙石堆成的丘陵,一心想接近這男人。
  最好死掉!
  這我不正是的希望嗎?
  微熱的液體從眼眶湧出,模糊了我的眼野,兇手所在之處慢慢成為低地,我整個趴在地上,對他伸出了手。
  「……素雅、快……快走……不用、理我。很危、險……」被壓住的他無法活動,只勉強地抑視著我。
  他不痛嗎?這張笑臉是什麼回事啊!
  我不懂如何用言語表示,繼續努力地伸盡手臂,可惜我們的距離好像越來越遠。

 

  其實,我不是那麼恨他。

 

  「走、走啊!快點走!」他用盡最後的體力,竭力地叫喊。此刻,我的喉間猶如有某物正要擠出,眼前的景物慢慢改變。

 

  「爸爸!」

 

  叫出來了!
  不,這不是我在呼叫。
  「我」正飄起來,如煙如霧地浮游在半空中,看見兇手和小女孩在地表上,我重新恢復成小熊的姿態。
  作為父親的兇手,不顧自己已大量出血,費了很大的勁朝女孩伸手。二人之間的隔離慢慢縮短,直至握住對方的手。
  他用盡自己最後的體力,用溺水般的姿態,將最重視的女兒抱入懷中。儘管能共渡的時間是長或短,他們終於能夠一起。
  我未能看到最後,眼前的景物被光照得發白,視野中只剩下一片光明。心中沒有恨或不甘,平靜得如湖心。
  光耀之中,我見到一片翠綠,近似淡淡草香的甜味湧入鼻腔。在不遠處,有位綻放光芒的「人」,正對我招手。
  咦?那是……
  媽媽!
  媽媽就在那人身旁,以兩足站起望向我。她彷彿張開雙臂,迎接正奔向她的我。



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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